那天鐘所解釋的一切
鐘聲響了,水杯的碎片與水花摔濺在地上,願這裡的鐘聲從此再也沒有人來敲響過── 再也沒有看上去如此安詳的石像。 *** 戰爭沒有讓我們如我們的歌聲般美好的延續下去。 伊芙流詩在戰場上被作為各局人士利用於士兵身上的輔助工具,歌的效果大多是提升人體境界,提神、治療、強化、心速緩制(在民族醫療上作為減緩血流速度的一種狀態)。歌增強了士兵的能力,卻也增加了戰爭的篇幅。 族人成為戰爭的關鍵,從此變得家喻戶曉,卻也因此惹禍上身。太多人知道族人,族人也顯露太多的高尚與驕傲。在外部的操控利用與內部因虛榮而起的內鬨之下,族不如當初的強盛,也漸漸從板塊各地消失,數量減少到只出現在雪大陸上部分城村之中。在今天,眾知仍能看到這群民族的地方就位於席多琳大陸──斯諾東村、斯諾中村以及斯諾西村。 「啊啊─所以你是從斯諾東村來的。」大嬸艱辛地看著少年寫出的字跡,看他把三個村莊中的其中一個圈起來。看上去是個年僅十四、五歲的小孩,穿著當地的服裝,字跡也帶點當地人的風味,用的是左手,在光的反射下斗篷帽裡隱約照射出銀白色光輝。 少年點了點頭,這裡的人很少看到外來的旅者,雖然似乎也已經在當地生活一段時間,他的異族氣息並沒有因此而被掩蓋。為了在路邊攤上買點肉乾作為旅行所需的糧食,即使刻意隱藏那特殊的樣貌依然被店主人搭話閒聊,於是開始用手寫與人溝通。他不知道為什麼就突然興致勃勃的長論了關於一個快要滅族的族群,也許是太久沒有一個做為談天的對象,又或許是難得遇到對他這已經稀少得可憐的身世感興趣的人吧。 「看來你是沒辦法唱歌了吧?喉嚨受傷?」大人一副憐憫的口氣看眼神問到,他一如前例的也只是點了點頭,似乎不打算做多餘的書寫解釋。 「喔!真可憐。」對方立刻多塞了幾塊乾硬的麵包到少年的背袋裡,將話題帶回他最初的提問,「再往東南邊過去,我記得那邊有一個小農村,應該就是你問的地方。」大嬸開朗殷勤的為旅者指出方向並告誡到,「只是再過去就是戰爭的交界點了,你自己要注意一下別越了界網啊!」年輕旅者輕輕的笑以道謝並道別後,即刻鎖定遠在城門外隨熱氣搖曳的界網。 出了城門後是大片廖寂的黃土,連天空都映著土黃色。看上去應該不到半天就能步行到的目標,旅者萬萬沒想到,走了兩三個時辰,四周除了風景完全沒有變過之外,邊界的距離完全沒有被拉近的感覺。 四顧之下遠處望見高低突起的黑色剪影。從遠處看不出所以然,少年決定直接前往一探究竟。 那是一個被黃沙隱匿的小眷村,周遭豎立著許多羊駝和犬型生物的石像。除了風沙和木頭腐朽發出淒慘摩擦聲之外,沒有任何生命跡象。大概是廢棄了,四周的農地也都零星長著枯黃的雜草,生鏽的工具胡亂的橫躺於四周,在側照的黃色陽光之下,陰影的對比更凸顯了此地的荒涼。少年不確定這是不是他要找的地方,一臉糾結疑惑的四處尋找可能的線索。 走到眷村的尾端,少年露出了詫異的眼神。 一棟單獨矗立在整個村子中唯一有草皮生長的地面上的建築物,這裡是唯一農地還完整、農具擺放得整齊、仍有生氣且相較於其他建築物格外凸顯的歐式木屋,在這一大片荒涼的黃土之上,就像是從哪個大草原上直接移植過來的一整個三維空間。 眼看夕陽已經切過了遠處界網的一半,屋子的燈光是亮的,看來也只能在這裡歇腳了。經過乏味的黃色街道,直直穿至唯一生機仍存的綠色島嶼。少年敲了幾次門沒有得到回應,發現門並沒有上鎖,或許是這裡並沒有治安上的困擾,使得屋主並不用在意門有沒有上鎖。但從窗外看進去毫無收穫,只好擅自推門進入屋內。 屋裡的擺設非常的整齊乾淨,老舊的木桌椅擺在屋子正中間,少年試著再敲了聲音出來幾下,但是也沒有人出現。 先找個水喝吧。從城裡出發前,他忘了順便買路途上用的水,光是乾癟的肉乾和麵包吃得口乾舌燥,正打算往映入眼簾的蓄水桶走去,門嘎然響起。少年驚慌的轉身退步,徹底表現了私闖民宅的心虛。 是一個同樣銀色頭髮的小女孩,身高不及少年的胸,抱著一綑木柴驚訝的看著陌生人,然後回以一個出乎意料的微笑。 「迷路了嗎?打算在這邊休息吧,先生?」親切得詭異,且說話有點含糊不清,少年遲疑了一會兒,提高警覺的打量著眼前的年幼屋主,門外突然吹進了一陣大風,門碰的一聲嚇得少年吃驚的抽了一下肩膀,但被對著門的女孩卻毫無反應,走向火爐旁,打算將木頭放置一旁,途中掉落了幾塊枯木枝,敲打至地面,他也絲毫沒有注意到。 莫非他聽不到? 「對了,從剛才到現在你都沒有說話呢,你叫什麼名字?」少年瞇眼將視線從枯枝轉移回發問的少女,一如往常卻格外倉皇地拿出紙筆示意借用桌面寫字。 「原來你不會說話嗎?」女孩笑了笑,拍掉裙子上的木屑,用單手的力量將屁股撐到高過於半腰的椅子上坐著,「這裡沒有什麼好招待的,你就自行隨意吧!我叫牧莉。」像是沒有意識到自己聽不到一樣的說著話,可能也不知道自己講的話有些許的含糊吧。 名字就算了,直接叫我旅人就行了。 「這樣頗怪的。」看了紙上的字句,女孩靦腆的笑了笑,「也好,畢竟任何人都有不願提及的事。」與女孩的年紀格外不相襯,說出這樣老成的話。少年繼續握著筆,他稍微故意將背袋中的麵包從桌底下放手落下,發出乾脆而巨大的聲響,屋子裡都是回音,女孩沒有聽到聲音應有的反應。 只有你一個人嗎? 「嗯嗯──不是喔。」女孩搖了搖頭,「現在是一個人,不過我在等爸媽回來。」 他們在哪裡? 「說是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,在黑色的線的另一端。」線,指的應該是黑色的界網吧。界網是用黑色的高大鐵網圍成,遠遠看去就像是平地上突出了一條黑線,再跨越過去就是與鄰國交戰的戰場。 「爸媽說他們會去那個黑線以外,那裏有一座鐘塔。」女孩跳下椅子,似乎注意到少年乾得破皮的嘴唇,走到儲水槽旁撈了一碗水放到桌上,繼續接著說,「當他們回來的時候,會去敲鐘讓我知道,我可以在半天之內將他們回來時需要的水和食物、甚至床被整頓好。」女孩開心的掩飾不住嘴角,一臉期待帶著含糊的字句。 爸媽多久沒回來了? 「欸…快兩年吧,所以我每天都很認真的在聽鐘聲喔,聽有沒有鐘聲響起,房子也隨時都整理得很乾淨。」 你兩年之間都沒聽到過鐘聲? 「沒有呢──不過跟爸媽一起的時候,曾經聽過幾次,好遠好遠的地方傳來鐘聲之後,村子裡的鐘聲也會跟著響。」 少年的筆停住了,他沒有看向女孩,而是看著自己的字跡。 女孩根本聽不到她爸媽敲響的鐘聲。 不是因為女孩是個聾子,少年意識到,這整個村子的人都因為一個原因而消失了,留下這個女孩。鐘聲是每當戰場開始奔馳時,告誡邊界的人們才使用的,為了讓附近的居民避難,或是戰士們召集用最快的方式,任何被任命派遣到前線的居民聽到鐘聲就必須拋下一切為國犧牲,女孩或許並不知道,而看來爸媽也並沒有告訴她。身為族人,他們已經被召去戰場上。 鐘聲早就響過,女孩知道鐘聲,但是女孩在之後失去聽力而不自覺,因為只在意鐘聲而遺忘了其他的聲音嗎…? 「不早了,旅人先休息吧。」女孩幾乎也累了,稍微到一個房間打理了旅人的寢室之後,自己也早早就寢休息。 少年整晚沒睡,思考著女孩的處境。 *** 遠處傳來禿鷹的叫聲,少年老早就站在門前,打算在女孩醒來以前離開此地繼續前進尋找自己在尋找的地方,但又考慮著什麼事情,一直佇立在前一動也不動。 早上的陽光來的很早,窗外灑下刺眼的光芒。 「啊,要走了嗎?」女孩醒了,他快速的從儲水槽中又用水杯撈了一些水,遞給開了門即將離去的旅者。「這裡水很難找的,雖然有的水也不多,先喝一口在離開吧。」 少年停頓,沒有接下杯子,提起一張早就已經寫好字跡的紙。 我是神仙,謝謝你的留宿,讓我幫你完成一個願望吧。 「欸?!原來是神仙先生嗎。」女孩笑了笑,竟是一臉驚訝和開心,「真會逗人開心啊──是怕我孤單難過嗎?」 少年先是一臉正經地看著女孩,接著露出一個溫暖的笑容。 猶如門外照進來的晨光,逆著光的身影好似真有神仙這一回事。 「好吧,既然你能夠幫我實現願望。」 「我想要到會響起鐘聲的那裏。」少女回答,臉上不帶任何表情,「在想如果能夠直接在爸媽能夠敲響鐘聲的地方迎接他們就好了。」 「麻煩你囉,神仙先生。」少年閉上雙眼,他不知道世界上還有多少族人因為戰爭而家破、多少人被現實逼迫得將自己埋在虛假之中。 就像是什麼都聽不到一樣的,依然等待著鐘聲。 沉思了幾秒後,他緩緩的睜開眼睛,望著雙眼流露期盼的女孩,抿了抿依然乾燥的嘴唇,雙唇久違的拋棄之間的依偎。 「去吧,去鐘塔之下。」 女孩在少年的聲音出口的瞬間從頭頂開始變成單調的灰階,手再也不能握穩平滑的杯面,水杯的碎片與水花摔濺在地上。 鐘同時響起,這裡剩下光芒、影子、少年和石化的女孩。 平時從來不出聲,是想要將這份聲音傳達給需要的人。需要安詳得以得到解脫的人們。 少年緩緩走到儲水槽旁撈起了一碗水,潤潤口舌,然後在走出這個異常,再次踏上旅程之前又看了一眼女孩的遺跡,他笑著,頭髮看似還閃耀著銀白色的光輝。鐘聲在少年看她幾秒之後停止,但遠處的戰場又開始了騷動。 再也沒有看上去如此安詳的石像了。 |